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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六十四章 勿负信约 (第2/2页)



    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。

    窗外繁星如锦绣。

    心中的期待犹如星辰,但无影无踪的恐惧,也好似宇宙中的黑洞。

    不提及,不代表恐惧不存在,就好像看不到,不代表黑洞不在那里。

    事实上,黑洞一直,一直都在。

    “他不会不回来的。”足足半个时辰之后,佳欣以为早就睡着了的佳妍,忽然嘟囔出这么一句,然后翻过身去。

    日子平静地过去。

    胤祥走的时节,是康熙五十一年深秋。

    现今,已是康熙六十年深秋。还差一年,整整一年,就是约定的时间。

    “也许没那么准……差个三五十天呢?”乌苏氏伺候着佳妍吃糕点,一面嘟嘟囔囔地商量着。

    “说是最迟十年的……唉。”佳妍皱了皱眉头,“这桂花糕做得,真是一年比一年难吃了。唉,明年胤祥回来,可要换个好糕点师父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,你们一群女人能不能少这样絮絮叨叨的?没日没夜地说来说去,就是在说男人。”佳欣在旁边不冷不热地嘲讽。

    “哟!”佳妍笑眯眯。“有人真当自己是‘爷们’啦?——我说爷啊,换个糕点师父如何?”

    “去去去,这种破事也来烦爷?”佳欣顺口接住。“……好了,不开玩笑,说正经的。星儿还好吧?”

    繁星格格现年七岁,正是换牙的时候,这几日乳牙摇摇晃晃,不肯吃饭,很令佳妍她们头痛。

    “那日她闹得凶了,我作势要打,福晋却赶紧搂向怀里。这几日是愈发地说不听了,真是娇纵到不成样子。”娟娟笑骂。

    “孩子那么小,打她做什么?不吃也就不吃了,饿了自然会来要,随她去吧。”佳妍辩解。

    “你呀,莫要宠坏小孩才是。我看弘晈就是因为被你宠的,才会那么笨。一本《说文》,别人家孩子十五日看完了,他看了四十日了,还在那里稀里糊涂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《说文》那么难,我都看不懂呢!”佳妍在那里大惊小怪。“况且,晈儿老实,你不能老那他跟弘暾弘历他们比。”

    佳欣只好苦笑。“对了,过几日立冬,贵妃要看诸府女孩子们的针线。繁星那份怎么办?娟娟代劳了吧?”

    乌苏氏没好气地答,“哪次不是妾身代劳的啊?——真是个,哪有个不给女孩子学针线的道理。将来啊,嫁衣也要我这个姨娘来缝呢!”

    佳欣揽过她香了一口。“等我们再有一个女孩子,一定让你做亲娘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才不要哩……人家……”娟娟有些面红地低头。“人家,人家一直都说,想要一个自己生的哩。”娟娟才二十九岁,正在黄金生育年龄。若胤祥真能回来,她倒也不算高龄产妇。

    佳欣了解地拍拍她的肩膊。——心中不是没一点涩意的。但二十年来,什么不会改变?身边这群女子,是情敌,却更亲如家人。有时候,共同的恋眷,也的确是将芳心相连的纽带。

    “对了,”佳妍忽然想起些什么,“上次繁星说要跟谁学弹筝的?不学女红,学些乐器,多些秀雅的气质,也是好的。”胤祥府情况特殊,和太子、大阿哥等不同。“胤祥”被拘于府内不得外出,外人也不得入内;但府中妇孺仆婢,却是不限的,可任意行走无碍。

    “哦,那个呀,我想想,”娟娟带孩子们出去走动较多。她父亲当年是三等侍卫,现在荣休,已是头等侍卫,领二品武将衔,也算是贵族大员,沾亲带故,也有不少能拜托得上的门户。“弹得一手好筝的……啊,是若罕嘛。参将荣保的闺女。”

    “对对,叫若罕的,生得极漂亮,又聪明,又秀气。”佳妍连连点头。“不止繁星,和弘暾弘历他们也常常一处玩儿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啊是啊。说起了弘历才好玩呢,听说有次他专门去求他阿玛,说想要若罕做自己福晋。你瞧瞧,才多大点儿的人呢?结果他阿玛说,荣保大人有军功,不是普通人家,你要呢,就自己去求你皇玛法。结果呀,弘历就真去求了,听说皇上虽然没允,却夸奖了几句,高兴得很呢。”

    “乖乖,真厉害。”佳妍偷瞄佳欣,有点兴奋之意。“将来……止不定多有出息呢。”

    “弘历……富察?富察氏?这个若罕,是不是姓富察氏?”佳欣没理会佳妍,却在苦苦思索另一件事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孩子应该要姓“富察”……富察?弘历的嫡后,历史上著名的孝贤皇后,傅恒的哥哥,福康安的姑姑,就是一位富察氏……

    “是啊,就是富察氏的女儿。怎么啦?”娟娟有点奇怪。

    “富察若罕!”佳欣猛地站起来。

    想起来了。

    好熟悉的名字!

    当年……富察晓娴,胤祥的侧福晋富察晓娴,因投毒谋害佳妍腹中胎儿一案,屈死在宗人府狱中。当时,佳欣乃是亲自经手之人,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。在她临死之前,佳欣曾经亲耳听见她对前来探视的嫂嫂许愿:“若大嫂将来有子,就叫若罕,如若的若,稀罕的罕——”

    可是,那时候距今已经十多年之久,算来算去,也对不上号啊!

    “到底是怎么啦?”娟娟推了推佳欣,“哦,对了,你们记得……记得当年的晓娴姐姐不?”

    佳欣心中一沉。果然。

    “记得,怎么?”

    “算起来还沾亲带故呢。晓娴姐姐的爹爹,佐领僧格大人,他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呢,就是荣保参将了,但他早年被过继给了他一个堂伯。小儿子早死,留下了一个怀着遗腹子的寡妇,这寡妇呢,就是若罕的娘亲了。咱们满洲人不讲究什么三贞九烈,荣保大人在外征战多年,年已三十尚未娶妻,回来给亲弟弟奔丧时看弟媳楚楚可怜的,就把她娶了回家——这些事儿啊,我也是听别人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那若罕,就是那个遗腹子么?”

    “不是啊。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若罕才九岁。我也不是很清楚,不过好像那个遗腹子生下来未满月就没了。后来又有过两胎,不是没保住,就是夭折了。后来有了个女儿,就是若罕,不过刚开始不叫这个名儿,周岁上生了一场大病,眼看着医石无灵了,听说她娘专门去求了高人,给她改了这个名儿,才救活了过来。后来陆陆续续,倒是有了一子一女。前两年好似还纳了妾的。”

    佳欣听得头皮发麻。

    那位改嫁的妇人,应该就是那时候自己听到和富察晓娴对话的那位女子了。按照乌苏氏的话来说,之后她也可算是历经沧桑:夫君早逝,子女皆殇,倒好像是在应着某种诅咒一般,直到,直到她将女儿的名字,按照富察晓娴的意愿改为了“若罕”为止。

    富察晓娴……富察若罕。

    晓娴……孝贤?

    ……天。

    佳欣咬牙不敢再想。

    好恐怖……好恐怖好恐怖!

    “不要再带繁星去富察家了。”佳欣忽然冷冷地下令。

    娟娟愣了一愣。晓娴出事那时她才十岁左右的年纪,并记不得那么些许细节内情,也猜不到佳欣的用意。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为什么。”佳欣蛮横无理,不给解释。

    佳妍略微知道当年晓娴之事,以为佳欣顾忌这个,忍不住劝解,“没什么关系的吧?毕竟那么久了……而且荣保将军有过继之实,并不能算是晓娴的哥哥的。对了,我原本不知道弘历那事儿,倒还想过把这孩子求给弘暾呢。”

    “绝对不可以!”佳欣的语气中流露出难以抗衡的威严。“说不可以,就是不可以,今后谁也不要再和那家人家来往,包括弘暾、繁星他们也是一样,更别提结亲之事了。谁也不用说了,就这样。”

    也许自己的言语太过严厉?佳欣咬牙扫了眼窘在那里的妻妾,心中暗叹一声,起身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有些事情可以退让,但这件事情,绝对不可以!

    等到将来,你们就会明白了——佳欣走出门,刚好看见远远处弘暾牵着繁星,正在说着些什么。兄妹两人笑语晏晏的,还活脱脱是孩子模样,哪有那么多情天恨海,这才稍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秋后是冬,冬后就是新春了。

    花开花谢,又是一年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诅咒还是宿命,大清后宫已经好长时候不曾安安稳稳过个年了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,康熙因胤祥之去而悲伤不已,借染恙之名辍朝闭宫,直到腊月。年庆不过草草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二年,康熙六十大寿,天下同庆之后的第二夜,康熙竟然扭伤脚踝,直至次年方愈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三年腊月,胤禩毙鹰案出——佳欣远离权力中心,已然不知晓其中细节。但整体而言,不过又是一场皇子之间高潮的争斗。那次的结果,是胤禩自杀以明志,康熙为了安抚胤禩,将胤祉、胤禛削去亲王爵位,降为郡王,旋即起复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四年秋冬,一场大雪灾席卷京师,冻饿而亡的流民数千,夜号于定水河边。临近年关,更是起了小规模的叛乱,直到元宵节后才被彻底平定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五年腊月,久居宁寿宫的太后突发急病,直到除夕夜宾天。天下戴孝,鼓乐不行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六年冬,青海叛乱乍起,升平盛世不再,将老而兵艰,烽火飘连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七年腊月,胤禵受封“大将军王”,出征西域,经久难归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八年冬,西北军情告急,胤禵一度与京师失去联络,后为西福保等人舍命救回。

    康熙五十九年,皇子纷争又起,今次是年轻气盛的十七阿哥胤礼被胤禛唆使,上告九阿哥胤禟聚敛国库,克扣军粮。胤礼岂是胤禩胤禟对手,被构陷了些罪名,反咬一口,以身系狱。除夕家宴上其母勤嫔与德妃、宜妃等当面冲突,闹成一团,惹得康熙摔了桌子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希望,康熙六十年,这位圣明帝君执政一甲子的年份上,能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年节,能有一整个安安稳稳的未来。

    腊月二十七,康熙密召佳欣入宫议事。

    佳欣亲眼见到了康熙苍老的手,在黄绫上写下了满汉两种文字的“胤禛”名字,然后藏于了“正大光明”牌匾之后。在场的还有隆科多、鄂而泰以及内廷总管侯慧春。隆科多、鄂而泰两人获得了密旨一卷,不知内容;侯慧春得赐死药一斛;佳欣带着易容,在所有人面前表现为一个沉默而陌生的青年护卫,从康熙那里亦得到了一卷密旨。

    旨意是给胤祥的。

    大义与藏在正大光明之后的那份诏书完全一样,只是,即位人的名字,改成了胤祥。

    佳欣不知道隆科多鄂而泰他们得到了什么。但是她直到,凭借她手上的密旨,她随时可以,分裂中国。

    康熙另赐了九枚蜡丸,分别是给胤褆、胤礽、胤祉、胤禛、胤禩、胤禟、胤我、胤祥、胤禵。是为夺嫡九王,牵扯在历史声浪之中。蜡丸亦存于佳欣手中,康熙命佳欣可便宜行事,在各人临终之前下赐即可。

    曾经有来自未来的人告诉过康熙,他活不到康熙六十二年的年初。

    所以这也许是康熙最后一次过节。

    花灯憔悴,年画空红。

    所有人还剩下唯一的期待。

    胤祥……

    会不会回来?

    隆科多鄂而泰等跪安之后,空空的乾清宫内只剩下康熙和佳欣二人。

    佳欣很想问问看康熙,如此遵循命运,会不会有不甘心之处?

    曾经有过疑惑,但现在佳欣已经完全明了,和认同了康熙的选择。

    不是胤禩不好。但他错在太爱霃瑾,而霃瑾却因为时空的错误,而没有了生育的能力。康熙如何能够让这样一个女子来母仪天下掌握后宫?康熙又要看着胤禩将天下再传给下一代的谁?胤禛等一次又一次利用霃瑾来打击胤禩,这又何尝不是康熙一次又一次给胤禩的机会:若他肯放弃霃瑾,今日这储君之封,未必不会落在他这辛者库贱妇之子的身上。

    但如果一开始不是因为霃瑾,胤禩又怎会毅然起身,加入这场战争?

    佳欣终于明白,胤禛,的确是康熙别无仅有的选择。

    历史的力量,强大到无处不在,却又毫无形迹,巨大而压迫,不能反抗,也不能呼吸。

    佳欣咬牙。

    “那么,给我的密旨,是最后一丝尝试和努力咯?”

    关于反抗命运。

    康熙没有答话。

    他看着乾清宫外的天空。那是冬夜的寒冷苍穹。深蓝色,有些发白,有些低沉。

    “康熙三十八年,朕将幻生抱到这里,为她换下亵衣。侍女去取凤冠霞帔,朕一转眼之间,再回头时,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身体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“梓宫之中,能与朕合葬的只有那一袭白裙而已……不知为何,朕近日里总是想起幻生的音容,栩栩如生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……”佳欣无语凝顿。

    “朕大行之后,并不愿去地下见列祖列宗,却愿去往幻生所在之处。星汉光辉,银河景象,不知会不会只在心中,空自奢求?……”

    他似在问佳欣,又似在自语。

    “皇上。”佳欣鼓起勇气。“等胤祥回来之后……请他带您也一起去那个地方,好不好?星汉光辉,银河景象,都触手可及……皇上,满目江山,横竖不过百年。天穹寂寂,亘古不会改变,我们,我们一起,都去那星河之中,自在逍游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……历史的可能性无穷无尽。

    看着康熙的脸庞,佳欣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切之后的真相了——康熙六十一年秋,胤祥回来这里,将他的父亲,他的爱人,他的妻子,全部都一起带走,带去一个崭新的世界……是的,一定是那样。

    佳欣却不知道为何在接下来的历史上,为何还有怡王,为何还有福晋。疑问悬置,但眼前的可能性令她兴奋不已。

    康熙却只是看着佳欣,笑了一笑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很多很多年后,佳欣才彻底了解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满目江山,都是有情众生筑就。天下沉沉,总要有人去肩负。……纪素,朕的江山,只能交给可以交付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……?”佳欣一下子不明白其中关窍。

    “你跪安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谁是可以交付之人呢?

    怀揣一卷密旨,九枚蜡丸,佳欣忽然觉得答案近在眼前,呼之欲出。

    但她不去想它。

    下意识地,将那些东西只是保管起来。等胤祥回来,再交给他处置吧。

    有了那星河灿烂,胤祥应该不会再留恋什么锦绣江山。

    历史……还是可以平滑进展。胤禛,雍正,百年盛世,百年飘摇,百年恨史,人间车轮,自与我无干,宇宙悠悠,才是终究的归处。

    佳欣想着想着,觉得一颗心很是安稳。;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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