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,陈梦涵的意识像被按在水里,沉浮间全是那年深秋那令人不堪回忆的景象。
她又回到了那条颠簸的马车里,车帘被风掀起,灌进满鼻的药味与尘土气。怀里的魏曦轻得像片枯叶,咳得浑身发颤时,温热的血珠便会透过她的衣襟渗出来,在深色的布料上洇开一朵朵暗红梅印。
“魏曦,攥紧小姨的手!”
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指尖死死掐着女子冰凉的手腕,指腹能摸到皮下突突跳动的脉搏,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
“筠姨在前面的镇子等我们,她的药能救你,再撑一撑......”
怀里的女子艰难地掀了掀眼皮,睫毛上沾着的泪珠滚落在她手背上,凉得刺骨。
“小姨......”
魏曦的声音气若游丝,每说一个字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。
“路...... 太长了...... 来不及了......”
“来得及!”
陈梦涵猛地拔高声音,眼泪砸在魏曦苍白的脸上。
“我背你走!爬也要爬去见筠姨!你不准说这种话!”
“小姨,您听我说......”
魏曦的小手突然用力抓住她的衣袖,那力道竟带着种回光返照的执拗,眼神却清明得让人心碎。
“这病...... 早就烂到骨头里了...... 太医把脉时...... 我听见了...... 什么都来不及了......”
“妈妈!妈妈你看看我!”
车角传来塔露拉的哭喊,小姑娘扑过来想抓魏曦的手,却被她轻轻推开。魏曦转过头,枯瘦的手指抚过女儿哭得通红的脸颊,指腹的温度比冰块还要凉。
“小塔......”
她喘着气笑了笑,那笑意里裹着化不开的眷恋。
“妈妈要去天上摘星星了...... 以后......”
目光忽然转向缩在角落的小陈,那孩子吓得缩成一团,圆睁的眼睛里全是惊恐。魏曦的声音软下来,像哄睡时的呢喃。
“你是姐姐了...... 要牵着小陈的手...... 别让她怕黑...... 知道吗?”
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剧烈的咳嗽里,魏曦的手从塔露拉脸上垂落,指尖划过陈梦涵手背时,那点温度倏地就凉透了。
“不——!”
撕心裂肺的哭喊像被揉碎的布条,从陈梦涵喉咙里挣出来时,带着血沫般的滚烫。她猛地扑过去,将魏曦轻飘飘的身体死死按在怀里,手臂勒得像要嵌进对方的骨头里。
魏曦后背的药布早就被血浸透了,温热的液体顺着陈梦涵的衣襟往下淌,在腰间积成一小滩黏腻的温热,像条蛇钻进皮肉里。她能摸到对方嶙峋的肩胛骨,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掌心生疼,那点微弱的呼吸拂在她颈窝,轻得像随时会断的蛛丝。
“不准走!”
陈梦涵的牙齿咬得咯咯响,眼泪砸在魏曦毫无血色的脸上,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“筠姨就在前面!你睁眼看看!再撑一步就到了——”
怀里的人没有回应,只有唇角溢出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,落在陈梦涵手背上,烫得像火燎。她突然发疯似的摇晃着魏曦,指腹抠进对方后背的血污里,指甲缝里全是刺目的红。
“你听见没有!不准睡!小塔和小陈还在等你——”
可那身体已经开始发凉了,软得像摊没了骨头的棉花。
陈梦涵死死抱着这团迅速变冷的温热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绝望像潮水漫过头顶,将她连同那年深秋的风、马车的颠簸、陈晖洁的恐惧、还有塔露拉撕心裂肺的哭喊,一起溺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。
“你为什么……要走这么早啊……”
陈梦涵的声音碎得像被踩烂的冰碴,混着浓重的鼻音从喉咙里挤出来。怀里的魏曦已经没了气息,身体软得像团被抽走筋骨的棉絮,只有尚未完全散去的体温还残留在衣襟上,烫得她心口发疼。
她就那么抱着那具渐渐变冷的身体,呆呆地坐在颠簸的马车上,背脊挺得笔直,却又软得像随时会垮掉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魏曦袖口磨破的布边,那里还留着昨天喂药时沾的药渍,如今却成了再也擦不掉的印记。
车窗外的风卷着枯叶“哗啦”掠过,塔露拉的哭声和陈晖洁的抽泣声在耳边撕心裂肺,可这些声响都像隔了层厚厚的棉花,嗡嗡地撞不进她脑子里。世界突然变得只剩怀里这一小块冰凉的温热,她死死盯着魏曦阖紧的眼皮,总觉得下一秒对方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睁眼,嗔怪她把药喂得太急。
可那睫毛一动不动,连最后一点颤巍巍的呼吸都消失了。陈梦涵的手垂在身侧,指尖蹭过马车底板的木纹,摸到魏曦刚才咳出来的血渍,已经干涸成了暗褐色的痂。她张了张嘴,想再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魏曦苍白的手背上,却再也暖不热那片冰凉了。
.....................
影极司的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烛火 “噼啪” 爆灯花的声响。陈梦涵坐在乌木办公桌前,背脊挺得像块僵硬的木板,指尖却在狼毫笔杆上滑出细密的汗。那支笔被她攥了太久,竹制笔杆的温度被焐得与体温相融,笔尖的狼毫却依旧干爽,连墨锭的影子都没沾过。
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铺展的宣纸上,米白色的纸面泛着淡淡的毛边,可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总往虚空里飘。魏彦吾递来兵符时沉凝的眼神,魏曦小时候攥着她手指学写字的温度,还有最后那一刻 —— 那双骤然失去神采的眼睛,像两枚冰冷的玉扣,死死嵌在她脑海里,转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“咳……”
记忆里的咳嗽声突然在耳边炸开,陈梦涵的指尖猛地一颤。眼前的宣纸不知何时洇开了团模糊的暗红,像魏曦咳在她衣襟上的血。她想抬手去擦,手腕却重得像坠了铅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红漫开来,漫过宣纸上的留白,漫过桌角的砚台,漫成那年深秋马车里的血色。
“铛。”
狼毫笔终于从指间滑落,笔杆撞在砚台边缘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墨汁被震得溅出来,在宣纸上砸出朵墨色的花,与那片想象中的暗红纠缠在一起。陈梦涵像是被这声响惊醒,突然双手抱头,指缝狠狠掐进鬓角的头发里。
头皮传来尖锐的疼,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钝痛。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呼吸。办公桌上的烛火被她的动作带起的风搅得摇晃,将她痛苦蜷缩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,像个被回忆撕碎的困兽。
“曦儿……”
这两个字从齿间挤出来时,带着浓重的水汽,像被泡得发涨的棉絮,堵得喉咙生疼。陈梦涵的指腹还陷在鬓角的头发里,指甲缝里缠着几根被扯断的发丝,与掌心的冷汗黏在一起。
“咚咚咚。”
敲门声突然响起,轻得像羽毛落在纸上,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炸出清晰的回响。烛火猛地晃了晃,将墙上的影子抖得支离破碎。
“请进。”
陈梦涵的声音带着刚从水底捞出来的沙哑,她飞快地松开手,试图抚平鬓角凌乱的发丝,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。办公桌上的墨痕还在晕染,像片不断扩大的阴影,映得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。
门轴 “吱呀” 转动,陈冉的身影逆着廊下的月光站在门口,浅蓝色的裙摆沾着夜露的湿气。她刚迈进门槛,目光就被办公桌上那团狼藉攫住 —— 打翻的墨锭,洇湿的宣纸,还有母亲通红的眼眶,像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。
“妈,还没睡吗?”
陈冉的声音放得极轻,脚步挪到办公桌前时,能看见母亲手背上暴起的青筋,还有指节处深深的月牙印。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,指甲掐进掌心,试图用这点疼压下喉咙口的哽咽,满眼的难过几乎要漫出来。
“妈没事。”
陈梦涵猛地抬头,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未干的泪。她想抬手揉一揉发紧的眉心,手腕却酸得抬不高,只能任由疲惫像潮水般漫过眼底,将那点强撑的精神冲得七零八落。
“我交给你办的事,”
她清了清嗓子,刻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些,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飘。
“有着落了吗?”
烛火在母女之间跳了跳,将陈冉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照得透亮。她望着母亲眼下那片青黑,像被墨汁浸染过的痕迹,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,母亲也是这样守在床边,眼底的红血丝比此刻还要浓重。
“乾姐和离老他们,都查完了。”
陈冉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檐下的夜鸟,她从帆布包里抽出文件袋时,指尖把牛皮纸边角捏出几道白痕。目光扫过母亲眼下的青黑,又慌忙落回自己鞋尖,脸颊泛起可疑的红 —— 那神色里既有查到结果的迟疑,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,像揣着块烫脚的火炭。
“只是……”
她咬了咬下唇,文件袋在手里转了半圈。
“里头的事,怕您看了心里堵得慌。”
“事到如今,”
陈梦涵抬手时带起一阵墨味,手腕在半空晃了晃才稳住,指节泛着青白。
“还有什么堵得过心口这口气?”
她扯了扯嘴角想笑,眼角的皱纹却绷得发紧。
“拿来吧。”
文件袋上的火漆印被指甲抠开时,发出细碎的裂响。陈梦涵抽出里面的纸页,指尖刚触到第一行字,突然像被针尖扎了下 —— 纸张在她手里簌簌发抖,墨迹顺着褶皱晕开,把 “魏彦吾” 三个字泡得发涨。
“…… 哈哈哈。”
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时,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,震得她胸腔发疼。她边笑边摇头,鬓角的碎发被抖得乱飞,眼泪却毫无预兆地砸在纸页上,把那行 “截留药材,偷下毒药” 的记录洇成了片灰黑。
“没想到啊……”
她的指腹狠狠碾过纸页上的名字,指甲几乎要戳破纸张。
“真是魏彦吾放在心尖上的好兄弟!”
话音未落,“哗啦” 一声,整叠纸被攥成紧实的纸团。边缘的碎纸刺进掌心,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连手背的青筋都突突直跳。
陈冉站在一旁,看着母亲肩膀剧烈地起伏,那纸团被捏得几乎要渗出血印,突然想起前不久撞见母亲偷偷摩挲魏曦的旧照片 —— 那时母亲的眼神,和此刻眼底翻涌的红,像两团烧不尽的火。
“妈……”
陈冉的声音像被冻住的细流,刚从喉咙里淌出来就打了个颤。她望着母亲攥得发白的指节,纸团边缘渗出的碎渣粘在掌心,突然觉得那团纸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。
“陈冉。”
陈梦涵猛地抬头,眼底翻涌的红突然凝住,像烧到尽头的炭火淬了层冰。那眼神陡然变得锐利,扫过来时带着股慑人的气势,让陈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。
“去把组织里的人都叫回来。”
她的声音里再没了半分疲惫,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,砸在地上能弹起霜花。
“一个都别落下。”
“难道妈您是想……”
陈冉的指尖掐进帆布包的带子,心脏突然跳得像要撞碎肋骨。她看着母亲挺直的背脊,那背影里藏着的决绝,让她想起档案馆里那些泛黄的旧档案 —— 当年母亲做那件事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眼神。
“有些人既然不想安宁,”
陈梦涵转身时带起一阵风,办公桌上的烛火被吹得斜斜的,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又细又长。
“那咱们就陪他们闹一闹。”
她抬脚往外走,青布裙摆扫过散落的纸渣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走到门口时,手刚搭上门闩,又顿了顿,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匕首。
“去把那道程序的密钥取来 —— 是时候让某些人记起,有些债,该还了。”
陈冉望着母亲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,那背影挺得笔直,却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。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听到的话,母亲和三姨说 “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碰那道程序”,如今这道禁令被亲手撕碎,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硝烟的味道,呛得她喉咙发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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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想要见识更多的景物所以选择走出来,这样的理由应该很常见吧?不过每当攀上一座高峰,或者潜入深邃的湖泊,我就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。
——褐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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